一瞬间,瑶姬的脑海中转过万般思绪,她垂下眼帘,掩去眸底惊疑,再抬起头来,依旧满面愤懑。
“送我去通明院,哼,左不过是要我性命,难不成你能否认?”
行思哑然,他虽少履尘世,更是从未杀过生,可他那些同门都是什么做派,他一清二楚。
自道门覆灭后,由于佛门有匡扶社稷之功,当初佛门被道门打压了数万年的局面一夕之间骤然翻转。
民众们不再笃信道家三尊,转而向佛祖一舒虔诚之心,为数众多的散修更是削尖了脑袋想拜入佛门之中,纵是剃度受戒也在所不惜。
师门的繁盛自然是他乐见到的,可理所当然的,繁盛也带来了良莠不齐。
原本佛门在通明院的统领下尚算整肃,可佛修越来越多,通过朝廷允许后,新成立的佛家门派也如雨后春笋不停地冒出来。
这其中,真正一心向佛之人屈指可数,更多的都不过是趋奉于名利,因着佛门如日中天,而想从中分一杯羹。
所以他们没有虔诚,更不会守戒,为了缉捕文书上的几块灵石,就可以对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道门遗族赶尽杀绝。
这样的人,如何能自称是佛门弟子,如何有颜面对着佛祖叩首。
行思不懂,也不愿与他们一般,可他区区一人,如何与这天下大势抗衡,更不用说他也无法违抗师门命令,明知瑶姬一旦被带回,可能就要身死道消,他还是将这无辜之人打伤,现在更是玷辱了瑶姬的清白。
她之前说,“世间俱已遍地污糟,纵你出淤泥不染又如何?他人看来不是遗世独立,是不合时宜。”
因着这份不合时宜,他曾经无数次怀疑过自己,在所有人都已沦落苦海之时,自己一人坚持守戒又有何用。
所以他妥协了,离开了通明院,南下抓人。
可今时今日,纵是不合时宜,他也再不想违背本心。
“你走罢,”他平静地说,“我不会再抓你。”
“你……”瑶姬吃了一惊,她有九成把握肯定行思神魂有异,他的体内存在着两个人格,一个是慈悲为怀的傻和尚,一个是昨天那神秘人,而傻和尚的人格显然不知情。
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既然是傻和尚,她便打定主意,假作不知道此事,利用傻和尚的愧疚脱身。
算盘打得精,没想到行思这么容易就决定放她走,所以她下意识问道:“放了我,你怎么回去复命?”
“自然是领受刑殿处罚,”既然已下定决心,行思便再没有倒可犹疑,他坚定地道,“此次院中只派了贫僧一人来缉捕檀越,那些兵士是在本地借调的,檀越离开后,贫僧会再拖延一段时间,待返回东都,檀越应该已经到了天水源,届时便再无危及性命之虞。”
天水源乃是天子为残存下来的道门修士划定的一块土地,自愿进入天水源者,便再不会受灭道令制约,同时也终身不能离开此地。
她想了想,虽然她不会去天水源,但行思都坦言至此了,她当然不会再啰嗦。
“好,”少女点了点头,“我承你的情,至于昨晚的事,”想到那说起来不是此时的行思做的,她道,“我不会再追究,希望你也不要有心结。”
另一个人格姑且不论,眼前的傻和尚确实没做错什么,虽然这不忍有点多余,瑶姬还是不希望他受到影响。
当下她也不再多说,穿好衣衫便打算站起来,只是脚下一软,慌忙扶住洞壁才稳住身形。行思见状,更是面露羞愧。
“檀越,”他嗫嚅着说,“你身上有伤,昨晚贫僧又看此间距天水源山高路远,一路上更是危机重重,贫僧愿送檀越一程。”用心,他又主动立誓,“贫僧保证,绝不会再伤害檀越,也不会押檀越去东都。”
如果是平常,瑶姬也就同意了,可她心里对行思另一个人格的身份有一个惊人的推测,如果推测为真,再让行思跟自己同行,岂不是羊入虎口。
所以她摇了摇头,敢谢不敏:“多谢你的好意,不必。”
她表现冷淡,行思又不是会逼迫他人的性子,虽然仍觉不妥,也只是呆在那里看着瑶姬收拾妥当,寻了一根木棍来拄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山洞。
此时天色尚早,顺着河滩往南,很快就走入了一片密林。
虽然如今金丹未复,身无修为,可瑶姬身为修士的敏锐五感仍在,她感应了一下四周,并无妖兽的气息,方才走进林中。
拒绝行思的坏处是显而易见的,如今她也就是个普通人,还是身体不甚强壮的那种,要翻山越岭离开此处,难若登天。
可她更不想和一个随时随地变脸的家伙在一起,她向来聪慧,虽然那个人格只说过只言片语,可联想到傻和尚的话,恐怕……
“哼,妖僧。”
恨恨地踢了一下脚底石子,她正打算坐下来歇一会儿,忽然身体一僵。
不远处的草丛里,窸窸窣窣的轻响不绝于耳。虽然能感应到妖兽是否存在,可那凭藉的是妖气,普通野兽,以她现在的灵识,反而是个盲点。
眼看轻响声越来越近,瑶姬紧紧握住手里的木棍,电光火石间,隐在草丛中的野狼猛地窜将而出,她扬起木棍正欲一把砸下,只听噗的一声,金线在空中转瞬即逝,方才还张开狰狞大口的灰狼重重地落在地上,四肢抽搐着,显然已死绝了。
“……”
放下木棍,瑶姬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身后的树丛,没说什么,继续往前走。
只是她今日大概运气不好,没走多久又碰上了一只野猪。和之前一样,野猪再次被金线一击秒杀,栽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哼哼了两声。
循着野猪身上的血腥味,树林里的野兽闻风而动,她一路走,一路上就倒毙着各式各样的兽尸,等第六只野兽倒下后,她终于忍无可忍,停了下来。
“出来吧,”少女的声音隐含着怒意,却又有点无奈,“我知道你跟着我,不用躲了。”
半晌之后,见她依旧极有耐心地站在那里,茂密的树丛动了动,方才有一个麻衣僧鞋的身影走了出来。
“檀越……”
“不要跟着我,”瑶姬打断他,“明白没?”
“可是林中危险……”
你更危险,暗自腹诽着,可这傻和尚也是一片好心,叹了口气,瑶姬只好说:“那这样吧,到了有人烟的地方,我们就分道扬镳,如何?”
以这几天的情况来看,另一个人格出现的时间只有一天,就算他要再次出现,想来也是明天,眼下应该危险不大。
见她妥协,行思方才松了口气,他生性温和,对瑶姬又深有愧疚,若瑶姬坚决拒绝,他也实在是不能强逼的。
当下计定,瑶姬也不跟傻和尚客气,把木棍一扔,张开双臂:“好了,你背我吧。”她现在受了伤只能靠走,既然有和尚在,当然就可以直接飞遁了。
行思遂走过来半蹲下身体,待她伏在背上后方才直起身,两只手托着她腿弯,掌心里温软一片,又感觉到她的鼻息时不时抚过耳际,不知不觉的,那光光的脑袋两边,耳朵就全红了。
瑶姬自然是瞧见了,暗啐一口,呆子,脸红什么,只是她却没意识到,自己的颊上也是一片热意。